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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綠寶石的姑娘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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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綠寶石的姑娘 上

翌日。

為了今天上門,賀敏敏特意穿了條紅色的裙子。她聽江天佑說好婆老家也在蘇州,昨天下班後特意去淮海路上的全國土特產商店買了好多蘇式點心當禮物。

“敏敏啊,你這就上門了?這個人到底牢靠不牢靠,要不讓你哥跟你一起去打打樣吧?對面樓鳳英的女兒相親之前,她三個阿哥把男方的家底都摸透了才讓妹妹和對方見面的。你看人家現在過得多好,男方根本不敢欺負她。”

“媽,你都在瞎說什麽啊,鳳英阿姨三個兒子都是警察,我阿哥是做什麽的?機修工好伐。他是會跟蹤,還是會盯梢啊?”

賀家姆媽雙手不住地擦著圍兜,不安地走來走去,越想越不對勁。

“媽,別走了。本來地方就小,再晃下去我眼睛都花了。”

賀敏敏正對著掛在墻上的鏡子塗口紅。

“敏敏,你和那個姓鄭的才分開多久,怎麽那麽快就找到男朋友了。你不會被騙了吧?不行,媽不讓去,這次說什麽都不讓你上當。”

賀家姆媽說著,伸開雙手,攔住賀敏敏的去路。

“媽,是誰說讓我年底一定要結婚的,你怎麽又不急了?”

“急歸急,那也不能拉到籃子裏就是菜。結婚對女人來說可是一輩子的大事。”

賀敏敏要走,姆媽霸住門檻。

“你不說出他是誰,是做什麽的,今天就別想出這個門!”

“其實你見過他的,還不止一次。”

賀敏敏往左移,賀家姆媽跟著往左。

“我見過?”

“而且你也去過他的單位,隔三差五就要去。”

賀敏敏往右閃,賀家姆媽跟著往右。

“我去過他單位?”

賀家姆媽越聽越糊塗。

賀敏敏身形一閃做了一個假動作,她媽猝不及防,被她順利溜了出去。

“姆媽,你忘記我中學的時候是籃球隊的啦?”

她笑嘻嘻地回頭,沖姆媽眨眨眼睛。

“敏敏!敏敏!哎呀,小姑娘怎麽那麽不懂事的啦!”

賀家姆媽看著女兒的背影急得直跺腳。

回想起賀敏敏說的話,她把腦子裏所有適婚的小夥子都想了一遍,越想越不對頭——

賀家姆媽很早就病退不工作了,平日裏也就做做家務,搓搓麻將。經常去的地方除了街心公園,只有家附近的菜場而已。

“難道……難道她要嫁給對面菜場裏賣魚的那個小寧波?”

她記得很清楚,魚攤的小夥子一心追求她女兒。回回她去買菜,但凡路過魚攤,小寧波也好,他爸爸老寧波也好,只要看到她,立即從魚攤後面跳出來,一個勁地往她菜籃子裏塞東西。

今天大黃魚小黃魚帶魚烤子魚,明天明蝦大頭蝦基圍蝦,她想拒絕都拒絕不了。她要給錢,寧波人不肯要,還說什麽以後都是一家人,分什麽彼此。周圍賣雞賣鴨的人都笑了,嘎嘎聲不斷。

賀家姆媽不想占人家便宜,更不想被鄰居誤會自己要和賣魚的結親家,只好換了個菜場買菜。平白無故多走幾百米路不算。東西還比這裏來的貴,讓她胸悶不已。

賀家姆媽情報落後,不曉得小寧波已經有了家主婆(蘇州話:老婆)。一想到自己如寶似玉養大,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女兒以後要變成賣魚婆娘,一身魚鱗,滿身海鮮味,穿著黑色的套鞋扯開喉嚨叫賣,她頓時眼前發黑,頭皮發麻。

賀敏敏走到弄堂口,江天佑已經等在那裏。

他今天穿了一件白襯衫,下擺束在深藍色的嗶嘰褲,頭發明顯是剛吹過的,特意做了個時下最流行的“奶油大包頭”,顯得時髦又精神。賀敏敏差點沒認出來。

在她印象裏,江師傅永遠帶著個半新不舊的廚師帽,穿著半白不黃烏糟糟的廚師服,腰裏圍著個紅色的圍兜兜,兜兜上一行“惠民小吃店”的字跡在多年的煙熏火燎下已經斑駁到幾不可見。

都說人靠衣裝馬靠鞍,這話過去賀敏敏還不怎麽相信。畢竟有小寧波這個前車之鑒擺在那裏,穿上龍袍也不像太子。

江天佑不一樣,他今天這副賣相,這個身段,擺出的這個 pose,簡直像是從電影海報裏走出來的,極大地滿足了賀敏敏的虛榮心。

賀敏敏堅信,女人最好的裝飾品不是項鏈耳環手表和包包,而是一個登樣的男人。

用現在時髦的話來說,她就是“外貌協會”的忠實會員。至少在外觀上,江天佑百分百符合她的要求。

賀敏敏心想撇開利益糾葛後,這場婚姻也不是沒有半點可取之處,至少眼睛不受苦。

江天佑看到她,上前兩步接過點心盒子。

“什麽事那麽開心?”

賀敏敏笑笑不回答,江天佑露出不解的表情。

“敏敏,跟男朋友出去呀。”

過街樓下走來鄰居吳會計,熱情地朝賀敏敏打招呼。

老太太手裏拿著一根筷子,上面穿著四根油條,一看就是打對面小吃店過來的。

“男朋友來了啊……他怎麽好像長高了點?”

吳會計老眼昏花,八百度的鏡片比玻璃酒瓶底還要厚,踮著腳尖把江天佑上下打量了一遍,竟然沒認出他和鄭翔不是一個人。

當然,更加沒認出來他是惠民小吃店的江師傅。

賀敏敏不想節外生枝,也沒多做解釋,和她打了聲招呼轉身拉江天佑離開。

“她是住在我家斜對面的鄰居,退休前在國企當財務科主任,去年老公沒有了。你知道伐,光她家廁所面積就比我全家加起來都要大,退休工資是我媽的十倍不止。”

賀敏敏告訴江天佑,她家住在小洋樓的二樓,房子被分割成了三塊,其中朝南最大的房間現在吳會計一個人住,房間裏還有獨立的衛生間和一個露天陽臺,是整棟樓裏唯一一個不用倒馬桶的人家。那間屋子據說是原來的主人房。

另一間朝西南的房間現在是張老師夫妻兩人居住,面積也不小。張家宛如一個公共客廳,附近的阿姨媽媽們經常帶著玻璃杯進進出出,都是來搓麻將的。賀家姆媽是張師母忠實的麻將搭子,賀敏敏下班回家經常看到她們在挑燈夜戰。

“據說張家的房子是原來的傭人房。都說資本家沒良心,剝削勞工。怎麽資本家傭人的房間那麽好?比無產階級工人老大哥住的好多了。”

賀敏敏憤憤不平。

“那你家呢?”

“別提了,原來是個衣帽間,根本不是住人的地方現在住了五個人。”

賀敏敏沒說自己正是住在衣帽間的壁櫥裏,怕被笑話。

“你家到底住哪一棟?”

江天佑被她說得升起了好奇心,上回他送她回家,在弄堂口就被攔截下來,至今也不知道賀敏敏家的具體地址。

“最裏面的那棟,涵養邨九號,外墻壁是綠色的那一間。”

賀敏敏指著弄堂深處的屋頂,江天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淺色的瞳孔微微震動。

“聽我媽說那房子原本是舊上海一個資本家小姐的嫁妝,所以比邨裏其他幾棟樓都要來得秀氣點。”

賀敏敏說的“邨”和“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的那個“農村”可不是一回事。

上海的房子,除了最新出來的一批工人新村,也就是所謂的“新公房”,一般從名字上就能看出高下。

最低一檔是“裏”,解放前都是工人、店員、妓女住的。這些房子最早連自來水都沒有,喝的是井水,一直到七幾年才通了自來水。比如江天佑的家就在鴻慶裏。

稍微高級點的“坊”,自帶水電煤和車庫,一般住在裏面的都是文化人。

再高級點就是賀敏敏他們住的“邨”了,別看名字帶個“邨”字很是土氣,解放前都是花園洋房,大老板乃至軍政要人才住得起。

當然也有住公寓樓的,比如張愛玲就住在常德路的愛丁堡公寓。此外還有武康大樓,黑石公寓等等……李婉儀家也住公寓,小時候到她家去玩,賀敏敏最羨慕她家裏有抽水馬桶。

上海男女談戀愛,第一次見面都會互相試探對方是住在哪裏的——是上只角還是下只角,是鐵路南還是鐵路北,在蘇州河的南邊還是北邊?

一般來說,上下只角極少通婚,鐵路南北更宛如天塹。驕傲的“城裏人”堅信,過了鐵路統統都是鄉下。

至於居住著大量鹽城、泰州移民的蘇州河北面更是被人汙蔑為“蘇北”“江北”,這裏的小夥子根本沒有資格肖想“上只角”的“正宗上海小姐”。

當年賀敏敏的哥哥賀健娶了家住楊浦區定海路的魏華,一度讓賀家姆媽非常郁悶,覺得非常丟臉。鳳英阿姨甚至揚言,說她寧願女兒嫁給外國人外星人,都不可以是“下只角”的“江北人”。

“九號樓……綠寶石?”

江天佑脫口而出。

“是啊,大家都叫那棟樓‘綠寶石’。因為它不但墻壁和屋頂是綠色的,夏天的時候整個外立面都綴滿了爬山虎,遠遠望過來,就像是一顆綠瑩瑩的寶石。”

雖然自己只能住在綠寶石的壁櫥裏,但賀敏敏依然滿心自豪。

“阿天,好婆年輕的時候,就住在對面的那棟‘綠寶石’裏。”

江天佑想起好婆從小到大無數次對自己說的話。

“那是你太外公給外婆的嫁妝。你媽媽就生在這那樓裏,後來,你也生在那棟樓裏。就是不知道,你自己的小囡會不會生在那裏了……”

好婆說這句話的時候無限感慨,眼中含淚。

“綠寶石”對江天佑而言,是一個明明觸手可及,卻又遙遠的夢,屬於童話故事。

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竟會和住在“綠寶石”的姑娘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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